塔斯马尼亚第四天。
1
阿贝尔.塔斯曼(AbelTasman)是一个足够幸运可又缺乏临门一脚运气的人。
这位拥有波洛式胡须的金发荷兰人,虽然不是第一个抵达澳洲大陆的欧洲航海家,但却是最接近发现整块大陆的人,比起大名鼎鼎的詹姆斯.库克要早上一个多世纪。他受命去寻找传说中的南方大陆,首先找到了顶南边的一个心形岛屿,便以上司之名命名为“范迪门地(VanDiemen’sLand)”。此时澳洲大陆就在巴斯海峡北边隔海相望,但塔斯曼却转向了东边,这一个错误却让他发现了新西兰。从新西兰归航途中,他又顺带发现了斐济和汤加。他的运气实在是好,除了这些地方都不是他要找的南方大陆。
他不甘心,一年后开启第二次航行。这一次,他穿过了巴布亚新几内亚和澳洲东北部约克角之间狭长的托雷斯海峡,大陆就在南边一点点静静凝视着他的船队驶过……如果风向稍微偏一些,或者航路设定歪一点,可能就没有库克船长什么事了。可惜塔斯曼先生拥有无数次射门机会,却始终运气欠佳。这不能不说是我们的运气。不然,我们今天可能得说荷兰语了。
但塔斯曼的名字随着他的足迹传播开来。澳洲和新西兰之间辽阔的海域被命名为“塔斯曼海”,伸进塔斯曼海的半岛叫“塔斯曼半岛”,新西兰南岛北部有一家著名的“阿贝尔.塔斯曼国家公园”,所在行政区域叫“塔斯曼区”。当那块心形岛屿“范迪门地”获得自治权后,或许因为荷兰语的Diemen和英语中的Demon(恶魔)太过相近,或许人们更愿意纪念发现此地的人,范迪门地更名为今天的塔斯马尼亚。
我们现在就身处与塔斯曼相关的一系列地名中。这位又幸运又不幸的先生在探险生涯中没有被风暴摧毁,也没有被土著吃掉,顺顺当当地在家乡的大城堡中自然死亡。但他绝不会想到,时隔近两百年,他发现的这个岛成为大英帝国重刑犯的流放地。那些被装进货船运到悉尼或诺福克岛的罪犯,若是又触犯了法律,将继续装进货船运到塔斯曼半岛的亚瑟港监狱。四十年间,有一万多名罪犯被运送到这里,关禁闭,做苦力,度过异常残酷的狱中生活。这里三面环海,只有一条极为狭窄的“鹰颈”与陆地相连,几乎是一个天然监狱。但这也没能阻挡小部分人对自由的向往。马丁.凯什是第一个无惧海里有鲨鱼的传言、成功游泳逃脱的囚犯,上岸后他重操拦路抢劫的旧业,但只谋财不害命,人称“绅士大盗”。另一个有名有姓的家伙就没这么好运:比利.亨特脑洞大开地披上动物毛皮,试图扮演袋鼠混过鹰颈,他的蹦蹦跳跳确实瞒过了守卫的眼睛,但不幸的是,守卫突然想在袋鼠身上练习枪法,可怜的袋鼠只好开口说起了人话。另一些无名无姓之人,有的淹死了,有的被抓了回来,还有一位,人们最后一次看见他时,他正在渡海,坐在一个被撬下来的洗衣池中……
这一座岛,是罪恶之岛、禁锢之岛、悲剧之岛,历史为这个风光明媚的半岛蒙上了恐怖阴影。流放使命终结后,离开此岛的人对这儿绝口不提。又过了近两百年,这里成了世界文化遗产“澳大利亚监狱遗址”的重要一部分。游客纷纷涌上这座半岛探头探脑,似乎想弄明白,一群一无所有的人,一块一无所有的地方,怎样就揭开了现代澳大利亚历史的序幕。这其中就包括我们。
半岛风景:剃过毛的白羊和没剃毛的黑羊分两边站。
2
炉膛的火早已熄灭,塔斯曼半岛的清晨十分寒冷。尽管马上就是十二月,林间树木葱茏,野花茂盛,但春天似乎并未真正到来,游荡在半岛上空的是一个虚假的春天。我们查了天气预报,很奇怪,只有一个大风符号。风在天气预报中通常充当随从,晴天伴有大风,暴雨伴有大风,冰雹伴有大风,刀子伴有大风……但谁也不知道,只有一个大风究竟是什么情况?
我们瑟瑟发抖地驱车前往煤矿(CoalMine)遗址,这里也是“澳大利亚监狱遗址”的一部分,但比亚瑟港更黑暗。囚犯和军官们初初抵达塔斯曼半岛时是懵圈的。这里奇怪的动植物超越了常识,而文明社会仰赖的生存材料却寥寥无几。没有能果腹的植物,动物要么奇形怪状要么剧毒无比,没有合适的工具盖房子,时不时冒出几个土著人一顿标枪投掷。度过一段依靠英国船只送来救济的艰难时光之后,军官们决定依靠自己的力量让荒蛮之地开出文明之花,“自己的力量”便是指军官的智慧和囚犯的劳动力。煤矿的发现颇让人振奋,而对于倒霉的囚犯来说,挖煤成了新的惩罚措施。最暴戾、顽固、屡教不改的囚犯被送到这里,在极端简陋的环境中艰辛劳作。一位教士描述过他所看到的场景:他被一只木桶吊进地下九十米,坑道很狭窄,有些地方必须匍匐前进。隔很久才出现的墙壁上的灯光如同迷雾里的火星,八十三个只穿着裤子的男人挤在潮湿的黑暗中奋力挖煤……每一天他们必须挖出三吨煤,供给整个塔斯马尼亚的需求。
囚犯们曾经谈之色变的煤矿遗址。
如今煤矿遗址还能看到断壁残垣和幽深狭窄的坑道遗址,不足两平米的石室是不听话的囚犯关禁闭之处,但地下九十米也很难说是不是一个更大更天然的集体禁闭室。最彪悍的囚犯也能被驯得服服帖帖。有一位名叫威廉.汤普森的年轻人在这呆了十二个月,回亚瑟港便老老实实做了一名鞋匠,娶了老婆,恢复了自由之身。六十年后,他又回到已经废弃的煤矿,在禁闭室前照了一张相。此刻我正站在同样的位置,看着年这位胡子一大把的老头儿朝我露出迷之微笑。这微笑里的含义,我可猜不出来。
遗址中还依照澳洲人的一贯作风科普了煤的形成。墙壁上以优美的诗句写着:“当煤燃烧,传递远古太阳的热力。”但在威廉.汤普森眼里,煤是他的梦魇,秀丽的风景是个牢笼,而阳光不过是刺眼的玩意儿。
囚牢之外风景绝佳,囚徒是开心,还是不开心?
3
如果不了解亚瑟港的历史,大概会以为误入了一座英式庄园。美丽的港湾后,一幢气派的砖石建筑背倚山坡,临水而立。山坡上零零散散分布着色调统一的砖石建筑,西面,一条美丽的林荫道伸向一座拥有喷泉的精巧花园。如果风平浪静,庄园会在水面现出对称的倒影。坐船绕过港湾,庄园乍现眼前,那效果不亚于伊丽莎白第一次看到彭伯里。但实际上,这座庞然大物是班房,周围零散建筑是岗哨、办公室、禁闭室、医院和教堂,花园是某位酷爱园艺的司令官的业余爱好,而水面也没有倒影,因为天气预报中的大风来临了。
古典风味的英式庄园,却是一间巨大的班房。
谁能想到澄澈美丽的卡那封湾身后,是澳洲历史上最为黑暗严酷的亚瑟港监狱。
风的前哨部队先抵达了煤矿遗址,天空中的乌云被一扫而空,阳光直直地照射下来。但这座半岛似乎有结界,阳光虽然耀眼,温度却无法抵达,反倒是大风极具穿透力,能把人吹出窟窿。亚瑟港有定点免费讲解,我们和一二十号游客聚集在草坪上听讲,一阵大风凶猛吹过,把一坨乌云正正地吹到我们头顶,瞬间豆大的雨点从天而降。工作人员带领我们逃到树下,大家七手八脚翻出雨衣费劲穿好,阳光又若无其事地显露出来。讲解了五分钟,阳光愈发猛烈,白云都散了干净,心急的人又脱了雨衣。大风呜呜地狂吹,我和果老师的头发与草坪上的柳树一样被风朝各个方向撕扯。这些柳树并不寻常,来自圣赫勒拿岛拿破仑坟墓前,被某位夫人折下枝条带来亚瑟港扦插成活。它见证过一个伟大的囚徒的死亡,也见证了万里之外无数因为偷盗一双鞋、一匹马的小人物的死亡,如今又和我们的头发一起在风中狂舞。天空骤然阴暗,流云再次把雨水倾倒在我们身上。但在这样一个悲惨而肃穆的地方,所有人都默契地当作没有任何事发生,工作人员继续讲,大家一言不发地继续听,任凭大风肆虐,一会儿把我们淋成狗,一会儿又晒成狗。好不容易捱到讲解结束人群散去,三人对望一眼,现在我们明白为什么天气预报中只有一个大风符号了,它不伴随任何天气,它主导天气。
在囚犯改造过程中起重要作用的教堂。参观过程中,风云突变。
我们就在巨大的妖风中游荡亚瑟港,享受风吹、雨淋、日晒的轮番攻击。经常在某个室内参观时遇到湿淋淋的游客惊慌失措地闯进门,可轮到自己出门天空又一片不动声色的灿烂。
这儿的风景极为秀丽,对于官员、看守和他们的亲属而言,他们是此地的主人,有舒适的别墅、精心修剪的花园、犯人充当的佣人与管家,而对于几百人共挤一个号子的囚犯而言,却是需做无尽苦力的地狱。最为可怖的居处是隔离监狱,偏居西南角,外观看上去是一个巨大的十字架,内部四条通道两侧都是隔离单间,正中是看守的桌椅。隔离单间隔音隔光,人在内犹如身处黑暗真空,在被处罚期间,囚犯每天要在这黑暗里呆上23小时,只有1小时可以短暂放风。今天透过格栅,可以看到罪犯们的电子影像以及听见他们的叹气、呼吸、咳嗽、怪声,听得久了,这些声音似乎并非人类发出。
隔离监狱内景,暴风城监狱的原型。
在这里,能逃脱苦役和精神折磨的方法唯有死亡。但自杀对于信奉天主教的爱尔兰囚犯来讲是项罪过,于是便出现了四人组的“谋杀小分队”:凭抓阄决定一个人谋杀另一个人,另外两个人旁观作证。这样就能达到共赢的结局:被谋杀的人解脱了;谋杀人的人会被处于绞刑,也解脱了;两个证人会被带去霍巴特甚至悉尼的法庭作证,而这就相当于他们的度假了。
这个地方是如此悲惨,而更为悲惨的是,年4月28日,一名枪手突袭了亚瑟港遗址的游客咖啡馆,屠杀了三十五人。这件恶行催生了澳洲最为严厉的控枪法案,而它带给人们的心理冲击如此之大,直到今天,亚瑟港的工作人员都会提醒游客不要提问关于此事的任何问题。咖啡馆原址修建了一座纪念花园,与遍布囚犯墓碑的“死亡之岛”遥遥相对,再灿烂的阳光也无法稀释这里的恐惧与悲伤。心大的澳洲人索性在游览项目里增加了一项提灯夜行的鬼魂之旅(ghosttour),不需要任何做作的鬼屋布景,这座半岛上发生过的故事,便是塔斯曼的鬼魂前来游荡,也要惊个倒仰。
4
被狂风摧折,又被亚瑟港的历史压抑了大半天,三个人都有点闷声不响。我们打算找点乐子,目光便投向半岛上一家号称“非动物园(Unzoo)”的动物园。人类制造的丧,最终还是要萌物来找补。
塔斯马尼亚最为著名的动物明星大约便是袋獾,它更为人熟知的名字是“塔斯马尼亚恶魔(TasmanianDevil)”。它和一条中型犬个头相仿,全身漆黑,獠牙尖利,性情看上去异常凶猛,就连打个哈欠也怒须冲冠、面目狰狞,足以吓哭好几个小学生。袋獾是其袋獾属下唯一存活的物种,近亲只存在于更新世的化石上,因此不大懂现代动物界的社交规则,喜欢在进食时狂吼乱叫,如老妇凄厉呼号,声震四野。它多以腐肉为生,所以高速公路两侧是野生袋獾的移动餐桌,自己一个不小心,也会成为新鲜腐肉。动物园里的袋獾在喂食时间充分展示了丛林社会的残酷性。两只袋獾一边呼号一边发足狂奔,奔跑时身体不能保持水平,而是上下耸动,仿佛按捺不住体内的洪荒之力。大块新鲜的肉类一俟丢入,一只咬一头,谁也不肯相让,一边如同怒汉嗬嗬低呼,一边奋力撕扯。撕扯下的肉块,咀嚼起来也是穷形恶状,脑袋猛甩,知道的是用餐,不知道的还以为参加朋克现场,难怪会被冠以“恶魔”称号。
上世纪末,一场神秘的面部肿瘤症席卷了袋獾界,受到感染的袋獾无药可医,悉数死亡,不得不人工隔离。塔斯曼半岛对人类是天然监狱,此时却成了袋獾的庇护所,因为相对隔绝,半岛上的袋獾没有像外界那样损兵折将。但在野外看到袋獾可就不那么容易了,而在澳洲之外更是休想,除非和丹麦王储一样,娶了塔斯马尼亚女子做储妃,塔斯马尼亚人民会考虑送上一两只恶魔以示庆祝。
凶相毕露的塔斯马尼亚恶魔。
和袋獾的明星地位相比,袋鼠就是路人了。但不来澳洲,不知道袋鼠种类之多。中部沙漠地区是红大袋鼠的天下,塔斯马尼亚则是身形娇小的沙袋鼠和丛林小袋鼠的领地。而在袋鼠园,灰袋鼠霸占了草地。这些袋鼠长期和人类接触,已经丧失了野生动物的警惕性,只对你手心的饲料感兴趣,只要有好吃的,毛茸茸的头颅立刻拱进来,舔得人一手口水,不得不反手在它们脖子上擦拭干净。喂食时间结束,工作人员和游客都做鸟兽散,只剩下我们和袋鼠默然相对。大家都懒得动弹,坐在草地上大眼瞪小眼。袋鼠们排成一列首尾相接,慢动作似地向前行进:前爪落地,屁股撅起,后爪前移,每个动作之间停顿几秒,这种闻所未闻的操作再一次放倒了果老师和我,我俩大着胆子开始对袋鼠们上下其手。这座笼罩着哥特气息的半岛,此刻终于结界解封,恢复了正常。
销魂的贵妃躺。
母子齐卖萌。
塔斯曼拱门、魔鬼厨房和其他塔斯曼半岛海岸风光。
游记系列藏地行纪
康定:一盘蒜泥白肉的想象
甘孜:一客三鲜砂锅的慰藉
甘白路:亚青的试炼
亚青:越接近,越遥远
甘孜:茶馆里的陌生人
石渠:路上的微光
松格嘛呢城:活着的千年
玉树:倾城之恋
尕朵觉悟:小镇惊魂
共和
环绕蒙古一百天
木里:伤心小城
欢迎你到香格里拉来
澳洲公路旅行记
堪培拉:秋天的秘密
科西欧斯可:雪桉王国
维多利亚高地区(上):小镇风云
维多利亚高地区(中):澳洲最美的秋天
塔斯马尼亚癔症
序:来自患者的病情报告
第一天:果老师说:“要有光”
第二天:小叶子学习了一门新方言
第三天:果老师是个老司机
第四天:大风天是个什么天?
东零西碎
泉州十记(上)
泉州十记(下)
穿过冬天的火车
碧罗雪山
悉尼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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